發信人： tmm (崔媽媽)    看板：tpesoc
日期： Wed Apr 29 01:55:55 1998
標題： 平路:同情心，需不需要接受審判？[澄社49]



■同情心，需不需要接受審判？    平路

我們的成年觀眾，一般而言，喜歡看充滿現場感的電視，卻漸漸擺脫閱讀文字
的習慣，更早已離棄小說那緩不濟急的文類。其實，但凡是經典小說都對讀者
說：人心比你能夠想像的更為幽微，事理比你能夠想像的更為複雜。
文字，在這影像媒體的時代裡，確實顯得緩不濟急！那一夜，只要你打開電
視，螢光幕上不加剪裁地，立即映出Live的緝凶現場，而對我們不習慣於﹁告
白﹂、﹁手記﹂等文體的觀眾，來不及思索的瞬間，陳進興夾雜著俚語喝斥語
的聲音就放送在起居室裡。尤其是陳與台視戴忠仁對話的兩個多小時，我們好
像黏蠅紙上的小蟲，沾連在螢光幕前。對於自己當時被牽動的情緒，坦白說，
我們事後總有隱隱的不安│
陳嫌棄械投降的第二天第三天，果然，周遭充斥著各種﹁消毒﹂的聲音：妖魔
依然是妖魔，野獸的外衣裡並沒有人形，在這個黑白分明善惡二元的世界裡，
讓我們再次確定陳嫌代表的正是百分之百的邪惡！人們既不願怪罪自己熬夜看
電視的荒逸，紛紛怪罪媒體︵當然，秀過頭搶收視率佔電話線問不三不四問題
的媒體確實需要從專業角度上好好檢討︶，帶來混淆人心的價值觀。但如果細
心地觀察，怪罪這個怪罪那個的同時，人們會不會同時也在平復︵掩飾？︶自
己當天夜裡那一顆曾經被牽動的心？
當然，即時偵知到觀眾心意擺盪的人士當數白冰冰小姐，因此我們看到她匆忙
地作出各種反應，寫信、發言又四處拜會，其中不乏一些未曾深思熟慮的反
應。白小姐的邏輯裡，彷彿在算一個此消彼長道消魔長的加減法，陳嫌家人有
可能被羅織刑求的同理心多一分，人們便對受害人的同情心少一分……。
問題卻在於這並不是總和成為定數的二元世界；陳嫌在他以為是最後的時分可
能有片刻的真心，螢光幕前，對他透露的讀書心願、悔悟心願以及對他家屬有
可能受到的冤屈，我們或者也付出過瞬間的同情，得其情而哀矜，那一刻的不
忍之心，與我們對受害家屬的同情以及對法律正義的希冀，其實正是一回事！
不但不是減法，而且還是乘法，唯當理解了人心的幽微之處以及人性的容易被
扭曲，我們才更知道一個社會若杜絕了失學者畸零者的傾訴管道，對許多陷在
底層的人，瀕臨的將更是隨時鋌而走險的冷酷異境。對我們整個社會添加的是
四散在都市叢林裡定時炸彈般的恐怖份子。
面對這個益形危險益形複椎的世界，廣義而言，我們每個人是失學的人！作為
冷漠功利旳現代人，其實沒有什麼機會逾越自己日常的軌跡，探看別人生命的
困頓以及無路可出的終結處境，因此，當那份﹁告白﹂未加剪裁地送進你的耳
朵，很微妙地，我們會有一份莫名的驚悸，可能也在頃刻間有些微的同
情……。
褚威格有一本小說，中文譯本叫作﹁同情的罪﹂︵英文名叫Beware of pity，
直譯又成為﹁小心你的同情﹂︶，而人的同情心有沒有罪？同情心需不需要接
受審判？或者，人們是不是害怕自己那顆擺盪著的同情心接受審判，才在第二
天第三天矢口否認而立即判定政客的罪、媒體的罪？……凡此種種，都是複雜
的問題，原本沒有一個簡單的答案。

︵一九九七、十一、二十三　中國時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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