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信人: mickywon@mac.com (=?Big5?B?TWlja3kgV29uZyChXa78pc2kQK+6o) 日期: Sat, 21 Feb 2004 23:09:56 -0500 標題: 【黃金歲月】 天堂與精神:我在清華大學的日 信群: hk.politics,tw.bbs.soc.politics,talk.politics.china,alt.chinese.text.big5 看板: 來源: <40382ba3_4@127.0.0.1>:89241, 組織: Newsfeed.com http://www.newsfeed.com 100,000+ UNCENSORED Newsgroups. 2004年 2月 19日 (四) 作家專欄 > 世紀 世紀 作者:何炳棣 天堂與精神 我在清華大學的日子  如果我今生曾進過「天堂」,那「天堂」只可能是1934-37年間的清華園。天 堂不但必須具有優美的自然環境和充裕的物質資源,而且還須能供給一個精神環 境,使寄居者能持續地提升他的自律意志和對前程的信心。幾度政治風暴也不能 抹殺這個事實;?我最好的年華是在清華這人間「伊甸園」? 度過的。  倪家小舖「何先生麵」!?   清華對學生生活的基本需要是照顧得很好的。校內學生食堂有四:?二院、 三院、四院大食堂和女生食堂。此外還有所謂的清寒食堂,全餐不超過一毛或 一毛二分。我1934秋入學時,住在二院,二院是唯一沒有抽水馬桶的舊宿舍, 但其食堂不無特色。最受歡迎的是軟炸微焦的肉片,不知何以稱作「叉燒」。 飯和饅頭管夠,全葷和半葷及素炒價格都很合理,大約兩毛以內可以吃得不 錯,如三、四好友同吃可以更好。第二年搬到新蓋好的七院,就經常在四院新 的大食堂吃飯了。座位多、上菜快、極方便。我和生物系的林從敏、同屋的黃 明信和其他南開老友們合吃時,常點西紅柿炒蛋、炒豬肝或腰花,軟炸? 脊、肉 片炒大白菜、木須肉等菜,均攤每人大約兩毛左右。遵父命,一切應節省,唯吃 飯和買書不可省。所以冬季大考我有時一人獨吃,先幾口吃掉紅燒肘子(不大, 二毛四分),再點半葷素菜吃飯。有時出校門去換換胃口,到倪家小舖叫一碗特 別先以蔥花、肉片、生大白菜「熗」鍋的湯麵和一張肉餅。想不到我1938年上海 光華大學借讀畢業後獲得哈佛燕京社五百元研究生獎金後,居然發現在自清華搬 去的倪家小舖? 很有些燕京顧客點「何先生麵」!?可見任何簡單的事稍為用心總 不會錯,合口與否就妙在是否「熗」鍋。   清華園內教職員的廚房有三。西記廚房的菜略勝於大食堂,一般供應單身的助 教和教員。我偶爾也去吃幾頓。東記講 究,菜有大館子風味,只有外賣,並無桌椅。只要有耐心,饞者如等到小櫃台式 「桌面」空出,也可以過癮一頓。很納悶,何以歷史系高我兩級的沈鑑,浙江孝豐 籍,幾乎經常佔得到那尺半見方的櫃面;?他四季都穿西裝,但穿在他身上西裝也 「變」成中裝。他利用清華所藏陸軍部檔案撰成的論文(1936),不久即刊於清華 的《社會科學》。此外,工字廳西餐館最重要的經常顧客是吳宓教授。我三年級時曾 承他兩度賜饌。第二次主菜共有一大盤十二薄片烤牛肉,主人吃了不足兩片,其餘 我吃光。事後我在田徑場慢步至少半小時才返回房間。   清華合作社備有日用品、水果、茶、咖啡、汽水、西點等物。法國麵包 房的點心相當地貴,可是很不錯。英商檸檬山海關牌汽水是標準老牌,法商 馬記??色的櫻桃、桔橘味的酸甜汽水記得一毛四分一瓶,相當一頓飯的代價。北 京附近水果,有鴨梨、小白梨、鴨廣梨、紫葡萄、吃不盡而一般人也不願多吃的 各種柿子。北方長大的喜歡吃北京的紫蘿蔔,黃明信和我更愛吃天津小劉莊的青 蘿蔔。有一次晚間我倆在屋? 大嚼青蘿蔔、大喝其濃茶,老寇開門來灌開水時,一 聞就大喊一聲:?「您二位,這??是怎麼回事啊?!」林從敏每年冬假後從煙台帶來 洋梨和蘋果各一大筐與南開、潞河諸友,以及其他級友分享。此樂是一生難忘的。  「關西大漢」何炳棣   清華有注重體育的傳統。男生淋浴完全設在體育館而不設在宿舍,就是為了 「強迫」學生去運動出汗才能洗澡。每學期三元的洗衣費是再公道不過的。馬約翰 先生老而益壯,三九寒冬要我們和他一樣只穿背心褲叉,在田徑場先跑800或1,500 米再進體育館做他項體操。除打籃、足、排球外,我們也練木馬和單雙槓,但練得 很不夠。回憶南開初中時我最狂愛各種運動。1932秋獲乙組百米第一、初冬跑了一 次往返八里台的「越野賽跑」之後,我就掛釘鞋不再運動,專心準備投考清華了。 在青島山東大學的一年(1933-34)首次發現氣力已可連續打四、五十分鐘的籃球 了。南開是極少數有棒球場的中學,我南中棒、壘球的訓練使我在清華第一年名列 棒球校隊之中。校隊成員可免上體育課,但清華棒球隊全被夏威夷的華僑特別生所 把持,沒人教我防守、擊球、偷壘等較高的技巧,因乏味第二學期我就退出校隊 了。當時最普通的出汗方式是參加「鬥牛」──不論人數和規則,由你亂搶、亂打、 亂投的籃球。總的來說,我在清華三年從不特別訓練,但因青春年華體力逐年自動 增強,除游泳外,我各種運動的水平都肯定在一般之上,僅僅在校隊之下。例如 1937春我穿網球鞋跑一百米,成績12.2秒。夏翔先生相當驚異,他說這是就他所知 校隊之外最佳的成績,並問我何以不加練習,打破12秒就可望參加全校400米接力 隊了。這年春天,按肺活量、雙槓,和站立量器之上雙手把木柄向上猛提三種舉動 計算所得的總分745,夏先生說是已達到標槍國手彭永馨的水準了。但七七事變之 後長期喪失經常運動的機會,以致在海外生活半個多世紀,也始終未能重新燃起鍛 鍊身體的意志;?一生體力再也無法超過二十歲時的頂峰,實在令我不勝感慨。可 是,中年自稱「蒲柳先衰」的楊聯陞學長永不能忘我曾經是「鬥牛壯士」。1938秋 北平燕京大學校長司徒雷登的日文秘書、燕京歷史學會會員蕭正誼先生和我初見之 後,對清華七級學長陳?(陳岱孫先生堂弟)表示驚異:?「我以為何炳棣是江南文 弱書生,沒料到他是關西六尺大漢」。  「大概或者也許是??」   三十年代清華精神的至高表率是校長梅貽琦(月涵)先生。業師劉崇鋐對梅校 長性格為人論析最中肯要:?   他處事態度謹嚴,守正不阿,堅定不移。治事善辨輕重,明識大體。??實事求 是,誠懇待人。最令人欽佩者乃其人格感召。其個人志趣高尚,嚴峻自持而富幽默 感。自奉儉樸,數十年如一日。對清華巨額基金絲毫不苟。  我們1934初秋入學後,最初只看到他洵洵儒雅、和藹謙虛、近乎木訥、「過 分」謹慎的一面,正如校園? 流行的一首打 打油詩所描述校長講話的特色:? 大概或者也許是,   不過我們不敢說,   可是學校總以為,   恐怕彷彿不見得。  誠如生平至友、著名生理學家林從敏所指出,當年清華美麗幽靜的生活背後卻隱 藏有「極不穩定的因素」──中共地下黨製造的一系列遊行、示威、罷課、請願。 1936年12月29日正當年終大考的第一天,軍警來校逮捕無辜同學數十人,而名單上 重要的同學數人被同學搶救。一部分左派同學認為教務長潘光旦先生供給當局的, 因此翌晨他們企圖向潘圍攻。林從敏目擊 此事並事後追思:?   ??我到達校門時,在警衛室的北面,潘先生的兩個拐杖已經被丟在地 上,他用一條腿邊站邊跳來保持平衡。我與級友方鉅成(《周恩來傳》作者 之一)趕緊去左右扶持了他,將拐杖拾起,陪??他走到大禮堂階上。這時前後 還有人呼喊,但並未動手打,潘先生頭髮凌亂,卻面帶笑容。這時候從科學館 方向慢步走來了梅校長。梅師身著一件深灰長袍,登上禮堂階後,站在潘教授 之旁,面對??二三百同學,有半分鐘未發一言,顯然是盡量地在抑制他的慍怒。那 些夾在人叢中呼喊推打的同學都安靜下來。最後梅校長發言了:?你們要打人,來 打我好啦。你們如果認為學校把名單交給外面的人,那是由我負責。??事實上潘教 務長與學校當局沒有將鼓動學運同學的名單交給軍警特工人員。潘先生,特別是在 抗戰時期,倡言民主自由言行,不可能做出這種出賣同學之事。而梅師愛護學生如 子弟,只有言教、身教,不會幫助他人來殘害自己學生。在「戰後」復校之後,他 拒絕官方壓力與要求,不解除吳縌教授聘約,以後甚至通知吳教授及早脫險離去, 這才是梅師愛護學生的表現。??  清華校史黃金時代   從這類已經罕為人知的史實,不難知道九一八以後梅校長這位舵手之所以能把 清華這條船「安全」地航行於一系列驚濤 駭浪之中,不得不歸功於他性格中不輕易表露的堅韌與果毅。   與當時北大蔣夢麟大倡「校長治校」的口號(邏輯上暗涵校長與教授的對立) 迥異,清華傳統「教授治校」的原則(本 部分地源於早期教授與政客型校長的鬥爭)事實上變成校長教授互相尊敬、合作無 間、共同治校,最和諧、美滿、高效的新局面。三十年代的清華不但是校史中的黃 金時代,也構成全國高教史中最令人艷稱的一章。   回憶戰前清華三年? 個人只籠統地覺到確曾受到清華精神的感召,但究竟什麼 方面怎樣受到一些感召卻不清楚。近來細讀梅校長遺作〈大學一解〉(《清華學 報》,第13卷第1期,1940年4月)而另加反思,才有進一步的體會。要而言之,梅 師此文貫通中西古今,取義至高。他認為一般大學僅僅供給書本教育是遠遠不夠 的。「尋常教學方法所不及顧」者是學生的意志與情緒,而這兩方面皆有賴「教師 之樹立楷模」及「學子之自謀修養」。只有「為教師者果能於此二者均有相當之修 養工夫,而於日常生活之中與以自然之流露,則從遊之學子無形中有所取法」。文 章進一步指出「個人修養之功,有恃於一己努力者固半,有賴於友朋之督勵者亦 半」。梅師此語字面雖淺顯易解,其內涵智慧與真理卻只能出自對一般高教的優點 和缺陷長期的觀察與體會。  (二之一/?小題由編輯所加)  [/?何炳棣] ■ 2004年 2月 20日 (五) 作家專欄 > 世紀 ■ 世紀 一流學者不作二流研究 通識教育與大學精神  清華精神當然也反映於同學間的互相砥勵。我的性格有其外向和內向面,一般而 言,我是不願主動先向高班老大哥們「破冰」的。一、二年級時朋友圈子較小,已 記不清三年級時如何和高班及研究生中幾位「聞人」開始交談專業和個人志趣的。 首先應一提當時經濟系研究生徐毓楠學長。因該系主授統計的趙人?教授和我是世 交,我常到趙家吃飯,見書架上有不少數學專著,我問他經濟學家怎會用得上如此 高深的數學。趙先生非常坦白地對我說,他有好學生徐毓楠,自己經濟學的知識不 過比徐佔先一、兩步,如不用功很容易就被徐趕平。徐不久即考取中英庚款,獲得 英國劍橋大學博士。徐和我在西文閱覽室一向是隔桌斜對面而坐,到第三年終於作 了兩、三度懇談。   再如七級政治系研究生陳明翥學長,積累了不少留學考試經驗。他有好潔癖, 時常躲在門後,等人開門,他總是搶先跳出,以避免手觸門上「污穢」的旋鈕,綽 號「老妖」。不知何以他最後主動告我考試經驗和訣竅,並對我大加鼓勵。八級學 長政治系的靳文翰對我大談基本功的重要,告我他把奧本海姆(Oppenheim)的國 際公法,包括小註,已經讀了八遍。他終 於考取中英庚款,現為復旦大學榮休教授。   再如聞一多先生高足、東北籍日文極好的孫作雲學長,畢業論文〈九歌山鬼 考〉已在《清華學報》刊出,對我大談詩歌與神話。七七以後他留在北平,1938年 底讀了我在燕京《史學年報》? 〈英國與門戶開放政策的起源〉後對我的鼓勵至今難 忘。1937春,那位被張申府先生特別稱讚「下筆萬言」專修德國哲學和文學的李長 植(長之)學長,也對我幾度滔滔不絕地大談哥德的《少年維特的煩惱》和「浮士德 精神」,並鼓勵我多讀多背英文名著。不久他竟自招追求北大校花徐芳所遭受的挫 折。我也竟敢勸他減溫,指出徐芳自己既是「才女」,便不需要另位浪漫文人哲 士,很可能喜歡具有高文化的武人。不期竟而言中,徐芳逃到台灣之後,果然嫁給 中年斷絃的儒將徐培根。  「初生之犢」晤談吳宓   1936秋季開學之前,8月8日周末立秋之夕,初次偶遇即與吳宓老師談達2小時 之久,並承他暗許為「有望之青年」,六十多年後讀之感受之深,難以言喻。大 概吳師問起,我就擇要報告前兩年讀書概?v:?遵循蔣、劉、雷諸師教導,先從西 洋史中體會方法、觀點、分析、綜合以及史學著述之最高意境,以為他日深入研究 國史的參照。因所談治學步驟方向與吳師著重中西文化比較研究之宗旨不悖,所以 初談即互有欣洽之感。恰巧中國科學社8月間在清華開年會,何德奎極欲重晤當年 哈佛舊友,由我代約,遂有8月17晚間餐敘;?由於餐敘談話被另位女客所壟斷,所 以我次日下午又晉謁代德奎表示憾意之後,即藉此機會再向吳師請教中西文史應讀 諸作,不期這次歡暢的談話又長至兩小時之久。最使我驚異的是1937年7月4日,蘆 溝橋事變前三日,上午8時我即趨謁吳師,談我的「治學計劃,直至10:30始去」。 六十多年後我仍無法想像那時我這頭天不怕地不怕的「初生之犢」怎能有那麼多的 「治學計劃」可談到150分鐘之久;?更難解的是像雨僧師那般學貫中西、閱世知人 的碩儒,竟能從頭到尾耐心地聽而毫無慍色。   無法解釋的解釋只有是:?清華精神!?   清華精神源自清華傳統。清華學堂本為預備留美而設,所以自始即必須是文、 理兼顧,屬於通識教育性質的學校。清華改為國立大學之後,特別是梅貽琦長校 (1931年12月)以後,清華有很大的發展。當時國民政府的教育政策是「提倡理工 限制文法」。梅校長與教授會只極力響應「提倡理工」;?將原屬理學院的土木工 程系予以擴充,並與新創的機械和電機兩系聯合成立一規模初具的工學院。但絕口 不談「限制文法」。事實上三十年代的清華文法兩院表現出空前的活力。除各系師 資普遍加強外,教授研究空氣較前大盛,研究成果已非《清華學報》所能容納,於是 不得不另創一個新的學術季刊:?《社會科學》。馮友蘭師的《中國哲學史》和蕭公權 師的《中國政治思想史》兩部煌煌綜合巨著更足反映文法教學研究方面清華儼然已居 全國學府前列。   三十年代清華文法教研之勃勃生機,必有賴於背後之治學理想,而此理想梅校 長遲遲於1941年〈大學一解〉論文(刊於《清華學報》第13卷第1期,清華大學三十 周年紀念號上冊)中始闡述其要:?   ??通識,一般生活之準備也;?專識,特種事業之準備也。通識之用,不止潤 身而止,亦所以自通於人也。信如此論,則通識為本,而專識為末。社會所需要 者,通才為大,而專家次之。以無通才為基礎之專家臨民,其結果不為新民,而 為累民,此通專並未為恰當之說也。大學四年而已,以四年之短期間,而既須有 通識之準備,又須有專識之準備,而二者之間又不能有所軒輊,即在上智亦力有 未逮,?v中資以下乎??並重之說所以不易行者此也。偏重專科之弊既在所必革, 而並重之 說又窒礙難行,則通重於專之原則尚矣。   通識之授受不足,為今日大學教育之一大通病。??今日而言學問,不能出自然 科學、社會科學與人文科學三大部門。曰通識者,亦曰學子對此三大部門均有相當 準備而已。分而言之,則對每門有充分之了解;?合而言之,則於三者之間能識其 會通之所在,而恍然於宇宙之大、品類之多、歷史之久、文教之繁,要必有其一以 貫之之道,要必有其相為因緣與依倚之理,此則所謂通也。今學習僅及期年而分院 分系,而許其進入專門之學,於是從事於一者,不知二與三為何物,或僅得二與三 之一知半解,與道聽塗說者初無二致。  大學之大在於「大師」   我國二十世紀論大學教育以通識為本、專識為末,從未有堅毅明通如梅師者。 梅師掌校之初即提出含有至理的名言:?「所謂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 師之謂也。」唯大師始克通專備具,唯大師始能啟沃未來之大師,此清華精神之所 以為「大」也。   不管在國內或是海外,如果有人問我何人何事何地何言最能代表清華(當然包 括1937-45的西南聯大)精神,我必須重述業已被公認為世界級應用數學大師,清 華九級學長林家翹,1965年初秋自麻省理工大學來芝加哥大學作一週的學術演講與 對話,在九級物理系畢業,不久獲美國氣象學會最高獎的郭曉嵐家中和我握手時所 講的話:?「咱們又有幾年沒見啦,要緊的是不管搞哪一行,千萬不要作第二等的 題目。」   (二之二/?摘錄自香港商務印書館即將出版的《讀史閱世六十年》,文題、小題 由編輯所加。)  [/?何炳棣] -       .